“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陈寅恪的这句评价应该就是对这位浙江海宁盐官镇走出的书生的最公允的评价,离开故土若干年之后,王国维还是那一个王国维,只是他没有落叶归根,而选择了悄然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
五十年的有生之寿,消失于一片轻微的涟漪之下,我们心中会对他产生满满的迷惑。可正因为这个人是他,我们在终不得解之后还是愿意忖度再三。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弃世遗言看得人心惊,白驹过隙,现已不再是彼时的民国时光,世间风云变幻,成者王侯也好,败者流寇也罢,浮华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些人终究只活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内。而王国维究竟留给了我们什么,使得他能久久驻足于我们的内心深处?除了一个使人心生寒意的投湖背影外,大概就是手上这本薄薄却富有温度的《人间词话》了吧。
夫人的病故,光绪、慈禧接连的下世,宣统帝溥仪的登基,乃至于革命党人潜伏之乱渐渐升级,似乎对沉浸于国学之中的王国维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也只能是似乎。这一系列的变故就像慢性毒药般逐渐在他的身体里累积,又或者说像刀片般一次次划割着他的内心,而《人间词话》就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完成的。花非花,雾非雾,这些可能就是这些一则一则读起来并不丝丝入扣的话语带给读者的感受。写到哪算哪,颇为松散,尽是些凌乱的文字。在内容上,所选之词也表现出他的偏爱,点评百家,却不钟情于易安词。此外,在考证上也略疏于谨严,譬如“衣带渐宽”一句其实出自柳永,而并非欧阳修;又譬如“众里寻他”一句出自辛弃疾,“回头蓦见”应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在”应作“那人却在”,毕竟这本书是要表达先生自己对词的想法,而不是对词本身源头的考证,几处误记,却是瑕不掩瑜。
见识至深者,恐怕皆是这般毫无娇柔装束之态,所以才会流露出心头之言,也才能言为心声。他不再仅仅关注人的伦理世情,一再重复离别相思、宠辱升降的主题;而是将个人自我抛入茫茫的宇宙、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永恒之中。
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把词读得最透最彻的人,应该非王国维莫属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远方的远方,我的目光已经不能达到,身处高楼,我竭力端详漫漫的前路。
高处不胜寒,身体的寒冷可以忍受,心中的失意,却无人与诉。此刻的世界,是不是只剩我一个人,是不是空空如也?
开端往往是万分美好的,但人生常常一路坎坷。但即使道阻且长,我们还是应该怀揣最初的梦想以及求索的冲动。在那些还可以执着的年岁里,那样守着,坚守着, 任“人比黄花瘦”也无怨无悔。
最后的最后,有人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人徒劳而返。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等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但有这样一种经历是最值得珍惜的。
在经历了企盼和守望之后,这样仿佛馈赠的“灯火阑珊处”简直就是人间美景,让人回味。 终于有那样一个 “蓦然回首”便能遇见的人,最是幸福。
所以,词,生活,乃至人生,不过是这三句话而已,在词的研究上,先生一改以往评词所采用的“气质”“神韵”而另辟蹊径,在探求历代词人创作得失的基础上,结合作者自己艺术鉴赏和艺术创作的切身经验,提出了“境界”说。我想,“有境界自成高格”绝不仅仅是对词本身作的最高评判标准,更是对人生意义的独立思考与深刻反思以及对人生追求的重要考量。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有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同忧乐”,文学史抒情与寄托的手段乃“一切景语皆情语”,所以我们首先要关注的是寓于内的情,同时也要关注它拥有什么样的外在形式。先生所说之忠实,最终而论,是要忠实于发自内心的感情,做到言必有物,言必传情。无矫揉造作之语言是先生所追求的,而忠实于自己应该是做人处世的信条,免受他物的影响,执著追求心中所梦,坚守内心准则,这种执著与坚守,是王国维生命的脊梁了吧。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我们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文学进化论的影子,其强调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而词牌在不同的词人手中演绎出的是不同的感情。先生认为独有千古之词必有豪放之处,他之所以痛诋梦窗,恐怕也是自己的性情使然,先生这种观点不免牵强,文天祥处于乱世,其词必有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民族豪放气节不是追求,而是个人与国运相联系。
我欣赏他那三境界和他那对人生不断探索的不懈精神;我喜欢他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更羡慕他“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的那份洒脱与自由。《人间词话》呈现的活泼真情的文学形式和先生敢于直面忧患现实,并不掩饰的困惑、脆弱、彷徨的真实心态,足可以温暖人生、抚慰心灵。
文以载情,文以载梦,方有境界,自成高格,“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不妨打开这本书,于文字之中感受不一样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