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所以一念执着。因为执着,所以竟夕不辍。也许是青葱岁月中那么不经意的一瞥,也许是素年锦时里那一抹动人的篇章,也许是辛弃疾所言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偏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总之,于文字的世界里的姹紫嫣红,我偏偏摘下那一朵傲然绽放的奇葩——宋词。
总觉得宋词犹如一池春水,我在栏外游走,不敢误入其中,只恐涉足太浅,扰了这好兴致;又恐这池水太深,我小女子担不起。因此,虽然心性喜爱,却亦只是蜻蜓点水,唯恐见识浅薄,贻笑大方。
最先让我走近宋词的,应该是李清照。就是她那一首《声声慢》,让初二的我开始迷恋上宋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十四个叠字组合在一起,让人初读此词便内心惆怅,仿佛于词人一道百无聊懒、若有所失。随后所描绘的“乍暖还寒”“晚来风急”则进一步将作者所处的凄凉寒冷的时节描绘得淋漓尽致。而此时旧雁飞过,却偏偏不见故人。而后面的“满地堆积”的“憔悴损”的菊花,也正是伤心憔悴无人问津的作者。不由得让我想起颦儿《葬花吟》中的那几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都是一样伤春悲秋的忧郁才女。而“如今有谁堪摘”与“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对未来多舛命运的怀疑与思考。尤其是全词最后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也曾听过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李太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无非是运用比喻和夸张。而李清照却抛弃华丽辞藻、花边修饰,只是向与人交流一般,淡淡地问一句,仅仅是一个“愁”字,就能说尽我的心事吗?好像又根本不需要一个回答,都尽在这不言中。当时还小,其实并不难真正体会到李清照的感受,很久以后再读,更能理解到她“镜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的孤苦与悲戚。
仅为这一首宋词,便开始研读宋词,买了一本《宋词三百首》,闲来无事便翻动书页,以求妙语佳句。
记得那年看到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真喜欢这一句,夫妻阴阳相隔十年,苏轼却还在“千里孤坟”处,黯然泪流,“无处话凄凉”。十年了,梦中见到发妻,她“小轩窗,正梳妆”,仍是当年的桃花面。只是东坡,却早已是“尘满面,鬓如霜”,因此“相顾无言”。而在千百年后,默默看着这怀妻独伤的苏轼,我也为他的“断肠”而“泪千行”。
一直以来,苏东坡在我的印象里,总是洒脱超然的形象,总把坚毅和刚强展示给他人,却难得见他露悲伤于外。真真地羡慕王弗,去世十年,仍被丈夫这样怀念,这样的真情令人动容。几百年以后,同样丧妻的纳兰性德也写下这样的诗句:“背灯和月就花灯,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同样的伤痛,却由不同的人留下不同的伤痕印迹。总喜欢这样钟情笃信的男子,还有那个被匈奴扣压十七年才得以重归故国的苏武,不止是气节高尚、不畏强权,而且历经数年,深情不变。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就已然将我打动,更何况结尾时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此诗虽不是悼亡词,但想来作者之悲恸实在不亚于丧妻。
就这样,悼亡词在一时间被我钟爱。提及悼亡词,除却苏东坡那一首闻名的《江城子》,便要属贺铸那一首《鹧鸪天》最为出名了。作者借以“白头鸳鸯”“半死桐”来表示夫妻情深。是啊,若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记得小时候看《神雕侠侣》,最动容的场面不是小龙女杨过十六年后重逢,而是那一对白雕。其中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立即撞崖而死,生怕走晚一步便会跟不上它的步伐。所以这首看似用笔并无新奇之处的词作,却因其深厚的恋妻之意而广为流传。而在整首词中,我最偏爱的仍是一句带有疑问口吻的词句:“同来何事不同归?”是啊,曾经比翼双飞,恩恩爱爱,为何到如今阴阳相隔,形单影只。但是无论生与死,仍割不断的,是真情。也正如后来者元好问所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而再年长一些,看汤显祖的《牡丹亭》,开篇即言:“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者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一段话,将情之深浅相较于生死,不可不谓之引人深思。
也许阅历尚浅,所以纵使为悼亡词感动不已,却仍没有切身所感。然而生死之事虽与我有距离,但离别之苦却真是有所感悟。记得小时候听过一首《让泪化作相思雨》,当时还小,只是随便一听罢了。后来年长一些,读到范仲淹的《苏幕遮》,才知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然后兀地就想起了这一首老歌。“碧云天,黄花地”,才知道《西厢记 长亭送别》中也有这一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看吧,“生离”之悲未必逊色于“死别”之痛。再后来,读到晏几道的“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看过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读过欧阳修的“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晏殊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也自己经历过与亲人、友人,乃至小恋人的离别,更能体会其中的苦涩。
然而最偏爱的,却依然是那首吕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缺,暂满还缺,待到团圆是几时?”我只能惭愧地说,我拙笔一支,难以言尽其妙。吕本中真是一个心思独到之人,多少人以“月”为意象,言及的不过是“团圆”或“思乡”,只有吕本中,将月的“圆与缺”寄予对伊人的愿与恨。想要像月一样长相随,却又遗恨月的圆缺无常,实在是匠心独运。
随着年岁增长,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时光飞逝,正如雪小禅曾说:“世上有两件事情不可推脱,来了就是来了。一是感情,二是老。”初中学晏殊的《浣溪纱》,看着“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的时候,真真的感受不深。而现在再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可能会泪流满面,才知道“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时候,真是“欲语泪先流”。也便不得不感慨一句,时光带走了一切,只留下个我。当时很迷恋蒋捷那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红”与“绿”之间的暗换,却不知流年又走了几多岁月。有时也会埋怨自己,没来由的多愁善感起来,那时候就会想起“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如果真能永葆青春或是一夕忽老我都不介意,只是这样消磨岁月,有时的确太伤人。突然记起杨紫陌串起的那首小诗:“只恐夜深花睡去,只恐流年惊暗换,只恐孤心独处时,怜君君不知。”
后来渐渐地扩大着对各类宋词的品读。记得高二的时候,因为一首《断肠词》而知道了另一位宋朝才女。“下楼来,金簪卜落”是“一”,“问苍天,人在何方”是“二”,直到最后两句的“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这“断肠迷”的谜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将一个猜字谜面组成一首词,而且完全不辜负“断肠”两个字,将一位孤独思念情郎的女子形象和心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传神绝妙。然后我便满心敬佩与好奇地走进了这位奇女子,才知道她是婚姻不幸,丈夫出外经商,后另谋新欢。因此才有了《断肠迷》这样一篇佳作。朱淑真一生所传诗词作品一百余首,辞藻优美用笔不凡的实在不少,然而我却最喜爱那一首《圈儿词》。“相思雨季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书包金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到底。”真真的被朱淑真的蕙质兰心所折服。抛开那些对仗工整、文辞华丽的束缚,她用最简单的几个“圈儿”就圈住了自己的相思,圈住了我的喜爱。所以,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记住了这个女子,她和她的诗词。
时光荏苒,转眼间,宋词已经陪我走过了八个年头。在这七年里,我将宋词作为一种琐碎的精致,因为太多时候,我对它的喜爱可能只是因其一字一句的打动。也曾自己写过几多词句,只为自安吾心,自得其乐罢了。
曾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虽不能说是“识尽愁滋味”,却的确是“欲说还休”。
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依然迷信着美”。对于宋词,恐怕我还是要这样执迷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