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一年又一年过去,翠翠带着期待和茫然独守这一份等待的寂寞。
虎耳草在崖边生生息息多少次,都不改变那摇曳顾盼的身姿,翠翠却在宁静中出挑成立立的少女,山水衬得她肤色油亮,眼眸灵动若玄色水晶引人沉醉。她年年日日站在船头,眺望的那个方向,是那人离去的身影?还是欲借风送去不断的相思?淡然娴静的气质在等待中融入了她的骨血,是时间磨去了少女的任性和无助的泪水,多年来,翠翠已然平静的接受既定事实,只等待那人送来一个或喜或悲的结果。
那个在船头守候的美丽身影打动了多少少男的心,淳朴的男孩们用动人的山歌想要抚平她心底的伤痕,但在看到她眼底的坚持和盈盈闪动着期待与纠结的的水眸,唯有一声叹息,也许时间也能忘记青涩的爱情,重新开放出耀人的花朵。
又一天阳光明媚,翠翠早早收拾好准备出船,她向着阳光笑的安静美好,深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如果他真的不回来了,也要好好活下去啊,爷爷,我知道的。”河边有人喊渡,翠翠快速将船划到对岸,那人气喘嘘嘘的对翠翠说:“翠……翠翠啊,二老回来啦,就……就在顺顺家,杨马兵已经去了,嘱我来知会你一声。”翠翠耐心听罢,一开始的惊讶欣喜已经被压到心底,她面上波澜不惊,只闪了闪眼眸,点头平静的答道:“我知道了,你去我家吃杯茶吧,谢谢了。”那人看翠翠此时的神态越发琢磨不定,城里人拉个家长里短按说都对翠翠和二老的事知晓一二,二老一回来可是引了许多人注意,可这翠翠却是如此模样,暗叹了一声,二人的事也就是他俩自己能解决的,这性子可不是别人能帮上忙的。翠翠却似看出了那人的心思,她笑道:“既然都回来了,女孩子家的,哪里好找上门去,若他有心,我便能等到他,你歇歇吧。”那人忙摆手告辞了。翠翠看着那人离去也不挽留,心里暗暗似放下块顽石,多年压抑在心中的复杂情绪在这个关头却似找到了倾泻口,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知道这些年照顾她的杨马兵是她如亲人般可以信赖的人,当下也什么也不管,只做自己的事去了。
再说杨马兵今日恰好在城里带些点心去与翠翠吃,听闻码头来的人在谈论二老回来的消息,也顾不得仔细听,就往顺顺家赶。一进顺顺家门,只见屋里人都是满脸喜色,他四望找到了顺顺夫妇正拉着一个穿着鲜亮,白皙标致的小娘子问长问短,旁边站着的可不就是二老么。霎时杨马兵就愣在那里,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只怕翠翠等到的只是伤心一场,也为翠翠难过起来,这些年来相处已经把那个孩子当做亲孙女,这下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交代。还是二老眼尖瞧见了杨马兵窘迫的站在人群中,他走到杨马兵面前,唤回了他的心神,只轻声问道:“翠翠,还好么?”杨马兵左右为难,只得无奈的说:“那孩子等了你这些年,如此,你可……唉……”二老轻皱浓眉,沉声道:“我会去与她说,我们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我不想耽误了她如此久。”杨马兵看见二老脸上愧疚的神情不似作假,也就摆摆手,“快去吧,她等着你呢。”当下萎靡地告辞了。
翠翠看日已近午,想着,杨马兵上午大抵不会来了,就撑船回家,刚转身,一声熟悉的“翠翠”唤在身后。她愣了下,反应过来是谁,手紧了下撑杆,吸口气回了头,果然是二老。他晒黑了,也复又高壮,看上去棱角分明,俊朗更胜从前。而二老也为翠翠此时俏生生的模样惊讶了一番,他轻声道:“我,回来了。”没有再见的欣喜,只有平静和沉默。翠翠缓缓答道:“恩,你回来了。”“我……成亲了,她家救了我的命,我们……你……”“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的。”翠翠眼眸暗了暗转身撑着船走了,那身影孤寂寥落。“翠翠……”二老又是心痛又是惭愧,但也知道终究是自己负了她,只慢慢而又坚定地念道:“你要幸福啊!”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衷心的祝福。没有回答,只有静静的风声和水声飘荡。
转过身的翠翠面上已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她的烟眉紧紧皱起,嘴角不自觉抿成了一条直线。她不敢再回头看看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的背影,怕自己再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这么多年守候的信念在这一日崩塌,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爷爷逝去的那一天,茫然无助,好不容易找到可以支持下去的理由,傩送……如今又成了别人的新郎。想到此,翠翠心尖上止不住的疼,她狼狈奔回家,踉跄地跑到爷爷坟上,终于发泄似的哭出来,一开始小声啜泣,脑海里重现她二老初见的那个场景,青涩的酸甜涌上心头,“爷爷……爷爷啊……”这些年的苦楚期待又一股脑的在心底飞奔,到底少女总是怀春的,她辛苦的等待,从不表述自己的心迹,可心中总是想的,想总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吹着《嫁娘曲》迎着花轿把自己接回家去,那个人……那个人从没有变,从爷爷还在世时他唱的山歌直到现在再见他之前,那个人从来都是他啊!现在,所有心底默默答应爷爷的事都抛到脑后去了,翠翠抱着膝盖在自己怀里大哭,情愿哭掉所有爱恋,所有不甘的埋怨“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回来……他不要我了……”
次日,宣泄过后的翠翠又似平常般立在船头,只是眼里已失了焦距,整个人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杨马兵到岸边第一眼看见翠翠如此模样便知她已和二老见过面了。不由后悔昨日混混沌沌想了半日不知如何安置翠翠,责怪起自己不应该答应二老让他去与翠翠说,至少不让他们见面翠翠就不会这般丢了魂的模样。杵在那思前想后都有一刻钟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喊道:“翠翠……翠翠……”听出是杨马兵的声音,翠翠回过神来露出个惨淡的苍白笑容来“杨大伯,你来了。”边把船撑到他身边,毕竟相处了多年,翠翠把杨马兵当做父亲般的人物生出种亲人的依赖,他确也颇为照顾她,翠翠有事不会瞒他,“二老昨天……”杨马兵疼惜地看着她:“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天可怜见,你哟……”看到翠翠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知道这事不易,要让翠翠忘了傩送是不可能的事,只有让她嫁作他人妇断了念想安心生活,以后时间会淡化伤痕,但现在提这事只怕翠翠是坚决不肯的,只有等她缓过神来再商量了。
过了几日,翠翠成亲的消息传来,二老站在窗前,遥遥似听见唢呐嘹亮,他眼底有挥不去黯然。又想起那日翠翠转身而去的场景,多年来郁结在胸中的那口闷气梗在喉中,吐不去、咽不下,生生盘踞在那里,是心魔?是得不到舍不去的一生遗憾。回忆起那时年少,苦涩的甜蜜淡淡,总是美好的,如果……如果紧紧抓住,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天保不会出走,翠翠不用等待,所有人都像童话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二老苦笑着,欲图把那丝后悔不迭押回去,可是没有用,在离开那一刻自己就后悔了,日日夜夜思念那个羞涩灵动的人儿,可是对天保的愧疚让他不能回头。走下去,走的更远些,直到出事的那一天,他还想着她。平时如朋友一样的水流把他无情淹没,有一瞬间他想着:这样也挺好,天保不孤单了,我来陪你了,也许下辈子还能做兄弟。黑暗……一片黑暗,不知在黑暗中昏睡了多久,醒来便看见了她,一个似她般温婉羞涩的女子,心里浮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很早就认识她了,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让他无所适从。记忆如同蒙太奇的剪切一般,那女子的悉心照料历历在目让他砰然心动,日子久了,两人也慢慢生出感情来。那女子住在河边,与水接触的多了,二老也慢慢记起往事,他看着那女子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复杂,他知道他已再也逃脱不开了。终究是负了她,他时常遥望她所在的方向,心底里隐隐希望她已成亲生子,到时两人相见也不会太尴尬,可这样的自己已如此难堪,所有理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唯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那女子与他成亲的晚上,他默默的在心底向翠翠道歉,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夜凉,不知是谁的泪凝在枕上。
这边那小娘子已经在唤道:“二老?”他回头应了声,把脑海里那个鲜明的身影狠狠抹掉。
翠翠坐在轿中,感觉步调颠簸,喧闹的锣鼓声在前面响彻,久久的,一滴泪滑落脸颊,花了美丽的脸妆。
十年后,一个皮肤黝黑的妇女牵着个活泼清秀的男孩进城赶端午的热闹,正挑选着从港口来的布料,忽从过往船上听到一声“翠翠……”她抬头向那声处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男孩子抓了一只肥鸭正向远处立着绞着手的女孩子奔去,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那女孩跺了跺脚飞快地跑走了,那男孩赶紧追去。妇女不知意味的笑了笑,拉着孩子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