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樊川别墅,落尽繁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仍是旧时模样。只是,物换星移几十载,当年在园中嬉戏的黄发小儿,已垂垂老矣。
屋内,一个火盆,一堆诗集,一位老者。那些诗篇,那些写满他毕生失意的诗篇,该爱还是该恨?他摇头,他叹息……
东都放榜花未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早春的洛阳,残留着些许冬的寒意,城内的牡丹憋着气独独不肯开花。然而长安街头,锣鼓喧天,三十三名中举的进士走马游街,穿行在人们艳羡的目光里。金榜题名,这是多少读书人毕生的追求?然而,诗人的追求却不止于此。他踌躇满志,自命不凡,他要像皋陶,像范蠡,春风得意之时他更以济世之才自诩。
生于江河日下的晚唐,试图去力挽狂澜。然而在历史的大潮中,再多的努力都是枉然。又或许是本性使然,伟大的诗人们,往往难以在政治上随心所欲。短暂的辉煌之后,等待诗人的,却是一条苦苦挣扎的漫漫人生路。
折戟沉沙铁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
古赤壁战场秋风瑟瑟,诗人只身一人,徘徊不已,沙地上便留下了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支掩映于沙土之间的折戟,牵引住诗人的衣袂。低身拂去斑驳锈蚀的历史风尘,那分明是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一支画戟啊!长江的涛声和着秋风远远近近地传来,似乎还在述说当年的刀光剑影。一时之间,孤独,愤懑,无奈,涌上心头。“前朝所谓的风流人物周瑜,恐怕也只是侥幸借到东风成就千古虚名罢了。奈何时无英雄,让竖子成名!”
在这里, 英雄的缔造,尤为重要的似乎是机遇,诗人同样祈祷。只是,没能等到属于他的东风,却卷入朋党之争中不能自主。削平藩镇,抗击吐蕃,发展农业,他的政治主张,他的军事谋略,始终无从施展。十年幕府,奈何岁月已成蹉跎!如今身在这黄州,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一腔热忱,何年何月才能释放?他伫立在这赤壁滩上,于浩荡江风中,微微闭上了双眼。
此恨谁知?此情谁解?于是乎醉饮红颜,成了疗伤祛痛的乐事。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赠别
时隔多年,诗人凝神细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娉娉袅袅,恰似二月风中颤动的一朵豆蔻花。宦海漂泊,对于诗人来说,没有哪儿是可以永远栖身的港口。相逢之初,分别也已注定。那场饯别的筵席上,醉不成欢,多少深情在心底。如果可以,他情愿笑着与她把酒言欢,他不愿这场别筵太过凄凉。只是,那平素里喜庆的红烛,为何此时却也泪痕斑斑?罢了罢了,所有的离愁别绪斟满杯盏,映着那红红的美人脸,一饮而尽!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仕途失意之时,他转而流连于灯红酒绿的青楼歌肆,却也不会寻花问柳,偏偏奉上了一颗真心,红颜便成知己。然而情场之上,他又何曾得意?岁月流转,现如今伊人何处寻觅?
……
忽听风起,诗人从回忆中恍然惊醒。汹涌澎湃的秋声,仿佛吹自苦寒的边地,转而迂徐低吟,恍若帝国最后的叹息。“功业未成,盛唐不再,此生已休。”当年所有的失意,都沉淀成今日淡淡的哀惋。那么,这些以毕生心血写就的诗篇,也连同这病体残躯一同湮没吧。火盆里,诗集燃烧起来,一点一点,大片大片,成堆的诗集一起烧着,散发出一团耀眼的光芒。
樊川别墅里,霜叶一片片随风飘落,飞朱流丹,灿若云霞,其美何尝逊色于二月纤弱的春花。深秋的风吹,雨打,霜冻,让生命经受炼狱般折磨的同时,不曾料想生命却以一种别样的诗意美呈现在你面前。诗人的一生,是失意的一生,却也是纵情挥洒诗意的一生。清明时节的霪雨纷纷,秦淮河畔的无限悲愤,禅智寺里的斜阳落寞,乌江亭边的几多感慨,乐游原上的闲云庙宇……流传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依然令我们唏嘘不已。
一条山路缓缓地隐遁于山林中,隐约有马蹄的哒哒声。天色向晚,本该快马加鞭寻找安歇的人家,一片枫林晚景却招惹得诗人停车顿足。夕阳和晚霞的映照下,整片枫林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纵情宣泄生命全部的赤诚。那一年,诗人二十五岁,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无意中却言中了一生的轨迹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