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她是性格不同的人。少女时代的我最无法接受的是,经历过人生磨难的她,对人却总是怀有单纯的、一厢情愿的信任。不管说到谁,她几乎都会心无城府地说:“哦?某某?他(她)很好呀!人不错!”
那时我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过早失去父亲的打击却让未谙世事的我对人世有着本能的怀疑和退避。我常愤怒于她的“幼稚”,用激烈的话语预言她一定会上当受骗。后来,她果然被一个做生意的熟人骗去房权证拿到银行做抵押贷款,我们差点因此流落街头。虽然最后有惊无险,但这成了我无数次取笑她的把柄。她懊恼自己的轻信,却依然故我,乐观地信任着这个复杂的人世。
而我自知,年少时,我曾经的倔强刚烈、忧郁悲观,以及对人世的冷漠亦让她头疼。同在一片屋檐下,我和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对立,水火不容。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她的血,怎么会没有爱呢?可即使在做着一件为对方着想的事,我们也会因行事方式的不同,到最后常常演变成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从小到大,我和她之间,几乎没有相亲相爱的镜头。我有儿子后,她来我家住过一段日子。我们之间依然磕磕碰碰,彼此看不惯。和她,还没有和婆婆之间相处得融洽自然。
那一年,我写了《婆婆》一文发表在报纸上。有同事看了,说很感动。又说:“你怎么不写写母亲呢?”这么多年,爱写文字的我,从没有想过写她。同事不经意的话,让我的心口仿佛被谁刺了一刀,是忽然要流泪的感觉。我这才知道,彼此对立了那么多年,她,我的母亲,其实一直站在我的心尖,成了我不能碰触的软肋……
安静的夜里,我掩上门,然后打开电脑试着写她。刚写了一个开头,往事排山倒海般涌来——想到她受的种种磨难和委屈,想到她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过去的光阴一寸寸倒流过去,她痛苦绝望的脸、她哀伤的哭声、她因长年劳作而结满茧子的红肿的手、她吃力地骑车载我们姐弟回家时的背影……关于她的许多细节历历在目。这一切让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海,瞬间把自己淹没。就那样边写边哭,边哭边写。那篇文字里的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渗透了我的泪水。这泪水里有太多对她的疼惜,也有对自己不够孝顺的痛悔。写到半夜,哭到半夜。睡在隔壁的她毫不知晓。她起来去卫生间时,看到我房间的灯亮着,还不忘生气地嘟囔说:“半夜三更不睡,有啥写的,浪费电!明天还得上班,快点睡!”
我不用想,都能知道她说这些话皱眉厌烦的表情。我含着泪水默默地笑了,掩饰着答应着她的话。忽然感觉她——我的母亲是那样可爱。
说起来有些羞愧,从那篇题为《母亲》的文字开始,当年32岁的我,才真正了解她、接纳她,从心里爱她。
她爱看书看报,但她很少主动看我的文字。我对自己的文字也并不自信,我想,那些小学生作文一样的文字,肯定对她没有吸引力。后来,却听弟弟在电话里说,她在《大河报》上每次看到我的名字,都会兴奋地拿着报纸给邻居们看,喜滋滋地告诉人家:“快看,我大妮儿写的!”
挂了电话,我的泪哗哗地流下来。想到她以我为傲时那孩子气的表情,我的心里是又酸又甜的幸福。从此,在她能看到的报纸里,我投稿从不用笔名。而我本性是极羞涩的人,即使写此文时内心受到了海啸般的震动,第二天,我依然粗声大嗓地回答她粗声大嗓的问话,依然对她说话、做事的粗心给予毫不留情地批评。可是,我知道,有什么是不一样的——那些被隐藏在内心深处对她的爱,正源源不断地汹涌而来,无穷无尽,今生不绝……
真庆幸啊!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