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纯朴的山,纯朴的水,养育了一方纯朴的人。他喜欢山,经常登高望远。山的那边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只听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说过,那边是城市。城市是什么呢?他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向往之色。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忘了,而沉浸在水的世界里。
他趴在小河边的草地上,观察着水中的鱼游来游去。那姿态多美呀!小鱼儿的快乐,小鱼儿的自由,小鱼儿的王国,无不引他进入一种恬淡、温馨而又美好的境界。他转过身子,仰躺着,温暖不刺眼的阳光轻轻地洒在脸上。那种感觉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仿佛他是天,是地,是周围的一切,因为融合了,分不清谁是谁了。
二、
喧嚣的路,喧嚣的车,喧嚣着这里所有的人。而她并不觉得,甚至还很喜欢这种喧嚣,因为它让人感觉到世界还活着和生命跳动的节奏。她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方式。渐渐地,她与城市建立了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在某篇日记上,她写道:城市存,我存;城市亡,我亡……
她的父亲是一位送水工人,每天都要爬很高很多的楼梯。这种工作又苦又累,而且工资一般。母亲做些小生意,在街上摆摊,每天早上卖一些青菜萝卜之类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总算熬到了她的父母亲认为苦日子已经到头了的那一天——她大学毕业了。
三、
去年九月,他读高中了,是在镇上的一所高中读的。他的舅舅在这所高中当老师,教高二的语文。在开学那天,他的舅舅送他一份礼物,是匈牙利伟大的诗人裴多菲的一本诗集。他小心地双手接过这本装订漂亮的书,心生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回到宿舍后,他认认真真地读完了这部诗集,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他对它爱不释手,经常独自吟诵里面的诗句,偶尔也读给其他人听。他对其中的两首特别喜欢,一首是《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另一首是《我愿是一条急流》:我愿是一条急流/是山间的小河/穿过崎岖的道路/从山岩中间滚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间/愉快地游来游去……
第一次,他发现除了山可以这样美、水可以这样美以外,语言也可以这样美。山的美在起伏着,水的美在流动着,而语言的美,在诗的天空里飞舞着……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经常会莫名地汹涌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海浪,那是对山的挚爱,对水的挚恋,化为纸上的缠绵,于是写下了一首首真挚动人的诗。
我是那高山上的大王,一个人站在石头上
日日盼望,哟呵嘿,我的太阳
我是那小河中的情郎,快乐地游在水草上
夜夜守望,哟呵嘿,我的月亮
……
四、
她在城市的一家杂志社找到了工作,当了一名平凡的打字员。除了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以外,她也帮忙收发、整理来稿。进入社会以后,她的生活比以前复杂了很多,经常感到疲累,加上看到了、听到了也知道了许多打上了“社会”烙印的让她困惑不解也让她痛苦难过的事,她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变化。表现在性格上就是,她更加沉默寡言了。她是独生女,有着独生女特有的敏感的自尊,朋友不多,而且交情不深。这让她只好把一切“苦言烦语”都发泄在日记本上。
夜里,打开窗,坐在书桌前,她数着星星,凝视月亮,在一片静默中遐想。她想到了嫦娥,想到了广寒宫,也想到了玉兔。她羡慕嫦娥爱过,把自己的卧室比作广寒宫,想要一只兔子宠物。
每天,她都要穿过人山人海,挤公交,然后坐车半小时左右到工作的地方。在路上,她总可以看到一些可怕的眼神,呆滞的、盲目的、冷漠的,甚至带着仇恨敌视的。可是,日子还是就这样平平淡淡又轰轰烈烈地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上午八点,她准时坐在工作岗位上,打开电脑,收到了一封来稿。
来稿是一首诗,这让她感觉挺新鲜的,读了以后,让她更惊异。世上真有这样的诗?真有这样的地方?真有这样的美?
诗里的山,诗里的水,诗里的情,都是她所从来没见过的。这深深地吸引了她。不知为什么,她想见见这位作者,想到他诗里的那个地方看看。于是,她加了他的QQ。
他的诗是通过QQ邮箱发过来的……
五、
他的舅舅博览群书,写了很多文章,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爱好者。知道他在写诗后,常拿他的诗来看,并对它大加赞赏。他的诗越写越好,这从他的舅舅看了以后喜形于色的脸上可以看出来。有一天晚上,他的舅舅给了他一个邮箱地址,说是可以往那里投稿的。他很高兴,但又未免怀疑。他想:我的诗真的到了可以投稿的地步了吗?在舅舅的鼓励和支持下,他打开了舅舅的电脑,登录QQ,然后把他认为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发送到他舅舅给的那个邮箱里。
第二天,登录QQ后,系统传来消息,有人加他为QQ好友。他接受了,并与刚好在线的、显得过于热情主动的她聊了起来。然后,他知道了她,她也知道了他。最后在下线前,他们对彼此打了一声美式的招呼:Nicetomeetyou(too)。
这声招呼是真诚的,他们都感受到了。
认识你真高兴!!
六、
慢慢地,跟他聊天成了她一天中最让人快乐的事。她期盼着这一刻,想着早点下班,心情也变得莫名烦燥,对周围的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这一切,都在悄然地改变着她,而她自己并没意识到。直到昨天,杂志社的总编叫她给他泡一杯咖啡。她往杯子里放好了咖啡,冲开水时,走神了,冲过了头,流出来的开水烫到了她的手。她啊的一声惊叫,杯子也那一刻摔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清晰的、久久的回荡在她的耳边,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灵,让她猛然醒悟。
她想:“我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老是魂不守舍?”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企图平静心情,但无奈,满脑子都是他。
下班回到家以后,她懒得动手做平常要做的那些家务活,只是一个人锁在卧室里,坐在床边发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了,城里的灯光到处闪烁着,星星像是在跳舞一样显得格外欢快,月亮也对着世人频送秋波,而这一切她都看不到。
世界成了灰白,无声无色,只因为爱。
她抱着枕头,弓着身子,把下巴放在从两膝间露出来的枕头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过了很久,突然,她像是受到惊吓的猫,迅速跃起,跑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登录QQ。
他竟然在线!这让她特别高兴,甚至感到巨大的惊喜,一股奇异的感觉淌过全身,像是被闪电击中了。
跟往常一样,他们聊呀聊,话题一个接一个,仿佛可以聊到永远。此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痛快。
临下线时,她终于说出来了。
“我们见个面吧!”
“好。”
……
七、
每天,他还是照样兴高采烈地去打球,安静地看书,准时上网,尽情写诗。生活之门几乎完全向他敞开了,他也带着一颗真诚的心领略其中的精彩奥妙和无限风光。他是那么快活,像是黎明下的山和夏日里的小河。当他听到她说要来找他时,他感到的惊讶多于高兴。不过,他觉得能见见这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他看过她的相片。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略微有点肥的脸很好看,高挑的身材是那么优美,整体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像是亲姐姐一般。
在现实里,他很少说话,爱傻笑;在网络里,他很健谈,也很喜欢与她聊天。像处于两个世界的他,正如白天黑夜,虽然还是同一片天地,但表现出来的形式却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他还是一个爱幻想的男孩,每次聊到严肃的话题,他把它称为“山山谈话”,而轻松活跃的开玩笑之类的则是“水水说话”。他喜欢“山山”,也喜欢“水水”。
他把他对她的感情称为喜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他眼里,喜欢就是见到对方很高兴、也很高兴与对方聊天的那种。
有时,在做某件事时,他突然想到了她,嘴角不觉上扬,微微傻笑。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只觉得有趣,于是咧嘴大笑了。而身边的其他人,只能摸摸后脑勺,一头雾水。
虽然表面上日子一点变化也没有,但在他心中已多了一种期待,隐隐约约的。
他期待着与她见面的那一天的到来!!
八、
今天是星期六,她不用上班,明天也是。
一切都已经说好了。她会去找他,而且就在今天。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却有一种还没作好心理准备的感觉,尽管在此之前,她曾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等待是漫长的,期待也一样。而当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期待到了一直期待的事,我们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就像此时的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烦恼不已。不过,她心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她要去他诗里的那个地方,她要去见他。
上午十点,她到了车站,坐上了开往他那里的大巴。六小时后,她背着一个时髦的包,站在他所在的镇上。
小镇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车子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年老的,一脸黝黑;年轻的,特别是少女,穿着时尚娇艳;而光着脚丫的小孩则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候车室,找个位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相片,仔细地端详着。那是他的相片,她通过QQ空间转载后拿到相馆洗出来了。相片里,他坐在山坡上,憨笑着,背景是旭日东升,又或是夕阳西下。他看上去英俊高大,沉稳自信,与他的实际年龄不太相符。
她看着他出神了,在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家,想到了爱情……
就在她这样胡思乱想之际,按照约定,他来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候车室门口。由于背对着阳光,所以有点看不清楚他。当他走了进来,完全置身于候车室时,她终于认出了他。
她愣了一下,笑着站起来,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而他也终于意识到站在眼前的就是她,摸摸后脑勺朝她走去。
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面对着面,如此近,如此真实。
这一刻,是否早已注定?
九、
最初的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们很自然很开心地聊了起来,就像在QQ上一样。
他给她介绍这个镇、镇上的建筑、学校、风俗等,顺便也说说最近发生在这里的一些事。刚开始,她感觉很新鲜很有趣,但慢慢地就有点厌烦了,而他还继续着他的讲话和傻笑。
他领着她穿过渐趋冷却下来的闹市,拐个弯,远远地听到了一个粗哑响亮的声音,他高兴地回应了,说那是他的大伯。
他的大伯,身材魁伟,形体粗壮,络腮胡,脸色黑中透红,一副健康开朗的样子。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话时,乡音很浓重。
坐上他大伯的拖拉机,翻山越岭,一路颠簸着,走了十多公里,终于到了他的家。她的骨头都快散了,心里暗暗叫苦,但不忍心打扰看上去心情盎然的他,所以一路上什么也没说。
他的家还是瓦房,在日暮中显得阴冷森森,像一只老怪物趴在那里。跟他的父母打完招呼,刚准备踏进门槛,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她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胸中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剥落的墙壁,肮脏的厨房等等,在她看来都令人恶心难受,甚至产生恐惧。此时,她累了,身心俱累。她暗暗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我这是何苦呢?
天空的晚霞是理想,晚霞里的牛羊是现实,在一片哞哞叫和咩咩声里,她听到了一个更大的期望落空碎在地上的声音。
她听到了,一片哗然……
十、
昨晚,由于心情复杂,蚊子又多,她整晚都没睡。
早上,在公鸡的喔喔声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掠过,停在她的心里:我要回去。
匆匆地吃过早饭,她跟他说:“我要回去了。”他照样傻笑,然后说好。当听到他说好的那一刻,她又希望他能挽留她,留她多呆几日。然而,看他的样子是不可能的了。他不懂世故,也不懂女人的心,活像一块木头。他只知道傻笑,只知道说好。而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了她,迫使她在心里骂他傻瓜、混蛋、坏人……
还是他的大伯,还是他大伯的拖拉机,还是十多公里的坎坷不平的黄泥路,还是在车上被抛来抛去。但她的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她看着他,任凭风吹乱额前的刘海,心中一阵酸痛,想要流泪。一路上,他深情地望着起伏的高山,注视着流动的小河。偶尔回过头,跟她说一二句,已经没了多少兴趣。有一次,他看到她有点不对劲,就问她怎么了?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过了不知多久,他跟她说起了他的梦想:我想要在这山上种植各种各样的树,;我想要在这条河里养殖各种各样的鱼;我想要在这里建一座图书馆;我想要在这里建一个供人休息、娱乐的场所;我想要一辈子住在农村,做一辈子的农民;我热爱农村,热爱这片土地……
车站到了。
车站门前月一些水果摊,顾客没有,苍蝇很多。她和他默默地走下车,什么也没说。
她走在前面,他跟着;她低着头,他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离别和相聚的地方。
这里是流浪者的中转站。
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
这里上演着人生百态。
这里最容易擦肩而过,也可能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里是你整装待发的地方,这里也是我荣归故里的地方。
这里把各种各样的梦载出去,又把各种各样破碎的心运回来。
这里有我曾为你流下的泪,这里有你曾为我留下的笑。
这里。车站。
走着走着,在临进入车站前,她想要看一看天空,看一看这里的天空。就在她抬起头时,她看到了一块指示牌。指示牌上写着:左向××市,右向××村。
此时,她知道,她的方向在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