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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瓦场

来源☆作者:排长发布时间:2011-03-11点击率:6018

父亲憨厚朴实,口齿有些笨拙,身材并不魁梧,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一个,既无豪言可歌,亦无事迹可颂,相反,因面部留有胎记红印,在乡人心目中还有几分丑陋,如果跟时下写典型材料一样,非得在他身上找出“闪光点”的话,我觉得,在他的人生轨迹中曾意外地跨入九佬十八匠行列——成为瓦匠一节倒是值得一提。

父亲成为瓦匠也算是歪打正着,那年大队办瓦场,要在各生产队抽劳力,别人嫌玩稀泥巴脏,加上天天不落屋,吃饭不方便,因而没人愿意去,选来选去,选到了因家庭有所谓的历史问题、“让去没商量”的父亲头上。

老屋到大队瓦场有好几里路,父亲清早出门,带上中午饭,天黑回家一身泥,一去就是几年。

听父亲讲,瓦场掌窑的王师傅是从四川茅山附近来的,会不少道家功法,比如他用手挽一个诀,口中再念上一段咒语,就可以在瓦场四周架一道铁栏杆,家禽家畜及鸟雀野兽都不能靠近,自己很想学几招,可那师傅很保守,直到瓦场解散,也没能学到正宗功法。

有一年,生产队里的一个干部要修新房,找到父亲谈办瓦场的事。一个想瓦盖新房,一个想学以致用,各揣心思,一拍即合。当时谈定的条件很简单,瓦场前期准备由生产队负责,瓦卖出后由生产队收钱,给父亲记工分。

第二天,父亲就跟着队干部沿山架岭地找地方。选瓦场有很多讲究:一要有土源,有小石子的土不行,有缩性的土不行;二要有水源,瓦场需要水量大;三要有柴源,烧一窑瓦得十几捆楂子柴哩。

选定的场址在一个趸水田下方,土源在田的山根,清一色白山土,而且场子左边是柴山。

队里抽调劳力,在趸水田下的一个丁字型水田里平坝打窑,搭建草棚,很快准备工作就绪。那年我刚下学,身体单薄,在队里劳动一天只有三分,不及一个壮劳力的三分之一,父亲就让我去瓦场打下手。

祖父看了日期,大清早,父亲找出在大队瓦场带回的弯板、木桶、泥弓、围腰等专用工具出门,一心想跳出农门的我则极不情愿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

我们在趸水田的山根挖土整土,然后我用撮箕将碎土上到背筐里,父亲就默默地沿着田埂,把土一筐筐背到泥塘。下午,父亲挽起裤管,牵着水牛,在浇了水的泥里来回转圈踩踏,有时父亲也照突起的泥蹬上几脚,父亲说这叫造泥。看看太阳偏西,泥也被踩熟了,父亲就拿上钢丝泥弓,把泥旋成块状,然后我们一块块地将熟泥搬进事先搭好的阴凉架下上堆。

在瓦场虽说不受管制,但瓦匠活却明轻暗重,站上一天,腰背酸痛,我时不时就在田埂上坐上一会。而父亲似乎不觉得累,只在中途吧嗒几口叶子烟后又接着干。其实我很明白,一家七口人,父亲有养老育幼之责,肩上的担子不轻,办瓦场就似承包,可以多劳多得,比不得“大合堆”可以偷奸耍滑。看着我小小年纪就吃苦,父亲许愿说:“到时候悄悄地卖点瓦,给你缝件的卡褂子。”然而胆小的父亲始终没敢偷着卖瓦,这事也没兑现,但瓦场依然得天天去。

父亲对办瓦场似乎很高兴,每每有人从坎上路过,喊上一声王师傅或王场长,他就忙不迭地答应,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显然带着几份得意。

父亲动作麻利,如风车般来回在转盘与撒了谷壳的地平间穿梭,一天可以做一百多个泥桶子,我却不及一半。瓦桶做好,上面晒得硬了就打翻,然后四个一摞上架,待晒过性了就搬进瓦棚,将桶拍成四块,把坯上码。若遇突然跑暴,干桶需要抢进棚,湿桶需要盖塑料纸,更是忙得手足无措。如果抢得不及时,桶坯被雨一淋就是一滩泥,一天的辛苦就要报废。

做一窑瓦坯,天气好也需几个月。那时瓦坯摞得高了,每晚收工之前,父亲总要钻进棚,猫着腰,眯着眼,用那双粗糙的手抠着瓦坯清点,忽然有一天父亲数着数着,胡子拉茬的黑脸膛上绽开了笑:“嗯,一窑瓦够数了!”此时我也象拉犁的牛犊,庆幸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接下来就得装窑了。装窑很慎重,一窑瓦的好坏,关健就在后期了。祖父翻看线装本掐了吉日,头天晚上,父亲就跑到邻队去请他的师兄来掌窑。父亲说那时四川来的王师傅住在他家,因此是得了真传的。

祖母、母亲在家准备酒菜,家庭其余成员全部出动,如燕子衔泥般把瓦坯从棚子里搬出,一圈圈地码进土窑里,再看看天空,已是日落西山。

父亲陪师兄喝了酒,品了茶,抽了烟,然后慢悠悠地来到瓦场。师傅在窑上转了一圈,走下窑门,念了咒语,烧了黄纸,点燃窑火,然后就由父亲一杈杈地将楂子柴杈进窑膛。

父亲在窑口加柴,其他人在窑上昏暗的马灯边陪师傅坐。师傅有了酒意,就开始“讲经”。他说烧瓦不是好玩的,若遇到个会邪法的,他拿坨泥巴在手里一搓,你的一窑瓦就变成了“猪耳朵”,碰到有些心狠的更惨,他下个“九牛抄”,可以把一窑瓦绞碎,若灌进“天河水”,可以把窑火浇熄,不过遇到高手他也惨了,师傅只要扎个茅草人在窑口烤,他的身上就起燎浸泡,此时如果回来说个好话认个错,师傅心一软也就算了,要不然一杈将茅草人杈进窑膛,那人就没命了。讲了一会就扯到鬼故事上,我望望黑黢黢的老林,似乎就真的看到了鬼影,一时感觉后背冒汗、头发直立。

天渐渐亮了,再看窑里,黑烟翻滚,师傅喊:“赶快催火!”过了一会儿,窑里竟冒出了几尺高的火苗。看看窑面的一圈瓦变得通红,师傅说可以封窑了。父亲在下面用土砖堵窑门,我们则在上面用事先预备好的稀泥封窑面,至到最后在窑面的田子里灌上水,整个工序才算结束。

接下来由祖父守窑,给田字里加水,以防泥干裂口漏气而影响瓦的质量,我们则回家睡觉。

封窑三天,就要敞窑了。父亲首先在窑面旁的一个小洞里往下灌水,就听见窑里咕嘟咕嘟地响,上面冒着大气,这是给瓦上铀,使瓦变成青色,否则瓦就是红色。

扒开封窑土,父亲迫不及待地抽出一片还烫手的青瓦,用食指弹了弹,听听那当当响的钢音,黑黑的脸膛上露出了少有的笑。

出窑那天很热闹,本队和邻队来买瓦的和看热闹的人很多,都管父亲叫王师傅,显得毕恭毕敬。父亲则每手五块认真清点,一窑瓦有一万二千多块哩。

父亲的瓦场跟他师兄的私人瓦场一样,随着周边瓦的饱和而宣告结束,后来姑姑家修新房请父亲去帮忙做了两窑瓦,他还出门给别人掌过几次窑,据说父亲后来还从师兄那里学了几招道家功法,也会架个铁栏杆什么的,不过只是耳闻,我打算什么时候再回老家时,让年近古稀的父亲显显本事,验证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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