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是夏末,空气里还凝结着那种令人烦闷的燥热,一股股地扑向人们的周身。不管动或不动,汗都是止不住地往外冒,汗涔涔的衣物裹在身上,让人不舒畅。
天色正渐渐地暗下来,西边天上的一片红晕眼看就要被黑夜卷去。那燥热却随着愈来愈浓的暗淡变得更让人坐卧不安了。陈新勇仰面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懒懒地把胳膊甩在两边,两只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脸上的肉随着他乱如麻的心绪来回走动。这屋子里就他一个人,低矮的小屋像蒸笼,闷得令人窒息,似乎连他一个人也容不下。他再也躺不住,右肘一撑很快坐起来,下了床,拎起一张小板凳快步向屋外走去。
屋外的地面被烈日烤熟了,正冒着热气,他一出来就感到体温上升,于是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扔,不打算坐,站在那无可奈何。他光着脊梁,汗顺着后背像蚂蚁一样往下爬,心都发毛,啪的一声,他用手往后背那痒处一抹,手背上一层水。“见鬼的天!”他转身又进了屋,不去捡那可怜的小板凳。这屋里没电风扇,那扇打开的小窗在他看来跟砌死的墙一样。“什么东西!”他对这天不满,对别的东西同样不顺眼。站着、坐着更累,他只好又俯身往床上倒下去。床上铺着黄色草席,趴在那倒不觉得像仰卧粘背那般难受,这使他感到快慰。心绪尽量往好处理,飘飘然地想起白天在马路上擦肩而过的风姿绰约的姑娘。“如果我和她……”夜色更浓了,屋里没开灯,他睁着眼做他的梦。
陈新勇不过二十二岁,刚刚从常青市财经学校毕业,但他现在是教师,一位留校的教师。他的家远在离常青市一百多里的乡村,那里条件较差。家里五口人靠父亲在乡办厂看门和母亲种两亩承包地维持生计,他的妹妹还在念高中,六十多岁的奶奶在家里烧饭、缝缝补补的,生活很清贫。他进这学校的门时心里的幻想挺多,他并不希望毕业以后分在城里,城里虽好,可不如回家乡实惠——这年头流行讲实惠。若在乡财政所里混个一官半职,别的不说,烟酒吃喝还不是小意思。鬼知道如果分在城里,凭自己这乡村来的单身汉靠中专文凭在强者如云的地方能混出什么鸟名堂。尽管如此,城里那些既漂亮又有派头的女人也使他动心,但他软弱的本能告诉他:那太难了——天鹅肉没那么容易吃啊!因此他晚上做梦时大多是梦见在乡里与那些乡镇企业的掌权人共吃共饮,梦见自己坐在乡财政所的办公室里对底下有求于他的同乡耍派头,也常梦见这家那家的婶子来他家门上提亲,照片上的姑娘挺俊呢!
可是现实却六亲不认地一脚踢破了他的那许许多多的梦。他的梦里根本没有留校当教师的影子,居然会遇鬼似的被撂在了这无诱人之处的校园。将要和同学们分别的时候,他哭了,流了很多眼泪,有为同学分手相念之情流的,更多的是为自己不走运流的。眼睁睁看着昔日同窗走上锦绣前程,自己却要把梦留给记忆,怎能不为可怜的自己伤心呢?其实他也很嫉妒,而他心里的阴暗在嫉妒别人时更阴暗。他与同学握别时,觉得他们的前程也不怎么样,自己分在城里,那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这么想,他也就感到自己还是有前途的,于是他给同学们的最后一句话统统是“祝你好运”,他多少有些洋洋自得,似乎别人不如自己走运。
现实终归是现实,回到学校分给他的那间低矮的单人宿舍里,他又感到自己的情况不妙。破旧的小屋,内墙的涂料脱落了很多,这屋子只有一扇对开的窗户,屋顶上的天窗又是那么狭小,光线暗淡,而他心里也不比这屋里亮。他长叹一声坐在了床头,耷拉着脑袋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缺乏激情与崇高理想、个人利益思想充斥头脑的人,往往会在自己狭隘的个人主义梦想破灭时一无所有。他们总感到现实中的不公只会降落在自己头上,而丝毫没有向现实挑战、实现人生价值的愿望。这样的人比理想主义者更容易夭折,坐在床头的陈新勇痛苦地等待着他的新生活。他的唯一愿望就是今后的现实能公平地看待他的青春,希望青春不要夭折。
学校放暑假,他回家去过。回到家他没兴趣做任何事情,反正还是要回城教书,对家乡他不充满幻想了,每天百无聊赖地找些言情、武打小说打发日子。
开学前四天,陈新勇返回学校。根据教务科的安排,他到基础课教研室报到,负责教珠算。报到的第二天,主管学校日常工作的李福兴副校长找他谈了一次。李福兴五十六七岁了,一副和蔼的学者模样,谈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小陈啊,学校领导是重视对青年教师培养的。你要珍惜人民对你的辛勤培养,要踏踏实实地努力工作。我们算是老了,你们还年轻嘛!今后在生活、工作中有什么困难要尽量自己克服,学校能解决的,我们可以想办法……有信心吗?”话不多,语句温暖,可陈新勇心头还是如压着磐石一般。他想,自己毕竟刚从这里毕业,拿着中专文凭,和昔日的老师一起工作心里没底,可当着领导的面不能说这些,人家信任自己。于是他强作笑脸,显得信心十足地说:“能行!我尽最大努力去做好本职工作,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好啊!到底是年轻人,有志气!好好干吧!哈哈……”有些人心满意足时总爱用“哈哈”的笑声来表示赞赏,看来陈新勇的表现还不错,效果明显。
连续好几天的高温热得人们有些不正常,晚上睡不着觉的人白天不停地打哈欠,容易入睡的晚上睡得不过瘾,白天有事没事都想找地方“呼噜”一阵。陈新勇这几天一直闲着,因为他教一年级新生,新生报到还要过几天。人虽清闲,可是天热加上自己对前途的不乐观使他比别人更无精打采。白天还好,和同办公室的几位教师聊聊天,晚上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他满脑子就只能装那些残酷的现实。他越想越痛苦,而他软弱得不堪一击的神经已经被痛苦搅和得麻木了。一个可怜的人,如果有坚强的意志和崇高的理想该多好。
九月五日,一年级新生要在这一天准时到学校报到。本市的学生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外地的坐汽车、赶火车,还要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又碰上这大热天,真够难为他们的。学校照例是派出两辆面包车分头去火车站汽车站接新生,陈新勇被安排去汽车站。他很乐意,见见新生有种新鲜感,再说呆在办公室里他也憋得慌。
汽车站进进出出的人流受高温影响变得更挤更乱。陈新勇见了这人流不免一皱眉,他的毛病越来越多,其实人多的地方是司空见惯的。
“小陈,你先去吧,我不太舒服。”司机李师傅在学校开了六七年车了,人虽只二十七八岁,资格总比你陈新勇老。“这……那好,我先去。”陈新勇自个儿扛着那块接人的标志牌向出站口走去。
在出站口外接人的人无精打采地在烈日下站着。陈新勇今天穿得比往日要正规点,头发也经过他细致地梳理,还算精神。起先他有些不好意思把牌子像扛大旗一样举着,牌子竖在地上还没到他腰。不把牌子亮出来,不等于在这傻站吗?接不到人才闹笑话呢!好,举就举!他再也不犹豫了,抄起牌子往头顶上一擎,上面是木头,下面的人也直挺挺的,他自己都感到好笑。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他身上的汗水毫无顾忌地往外淌,他的身子渐渐地酸软了,注意力也是游来游去。
“喂!你就是财经学校的呀!”一个四十几岁农民模样的汉子把头直直地伸到他面前。“是的。”他刚才还在想见到人要客客气气地说话,这会儿就觉得没必要了。“你们等会儿!等再来几个我带你们上车。”他说完朝那汉子身旁土里土气的男孩子一瞟,心里没热乎劲儿。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不断向外涌的人流。又过来几个,都是大包小包的,孩子大多很拘谨,爹娘总是很客气地跟他“辛苦你”、“谢谢你”地唠叨个没完。他不想多说什么,一边“没什么”地应酬着,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今天没多少女生啊!”人有八九个了,他带着他们上车。
中午吃饭时他食欲不振,真想下午不去了,可又觉得不甘心,似乎是有动力的——他脑子比体力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午的任务完成时,他满心舒畅,走起路来也觉得轻快,看着别人皱眉骂着这鬼天,他却无所谓。晚饭时他开了个破天荒,吃了六两饭——而通常只三四两。
夜里仍很热,可他心里不再乱糟糟的,坐着躺着都安稳,自然感到凉爽一些。白天的辛劳带来了睡意,他早早地睡了。他已有几个月没享受到好梦的甜美,这晚上一个梦悄悄地从他脑子里飘出来,在他脸上、心口抚摸着,他的嘴不时地咂吧两下,免不了还哼哼两声。夜是静的,窗外草丛里几个小虫“吱吱”地低唱着,陈新勇全然不知,他美美地做着他的梦。
第二天那梦的影子仍然徘徊在他记忆的窗口,撩动着他的心。晚上,又是一个梦,更浓更艳了。
早晨的太阳把最美的色彩涂在了淡蓝的天空上,很明媚的阳光照在陈新勇的那间小屋里。准备去上班的他发现这屋子并不像以前那么灰暗,仅有的几件家具在阳光的沐浴中也显得格外精神。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临走前又对着镜子把已梳好的头发稍加整理,镜子中他那张白皙的脸端正、斯文,他相信自己本来就是有风采的男人。当他跨出们,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一股强劲的力量顿时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使他振作。他迎着朝阳,迈着自信的步伐,就像世界完全变了一样。
“小陈,今天第一次上课紧张吗?”当陈新勇拿着大算盘和教材要去上课时,坐在他对面的孙老师关心地问他。“有一点,不过,我想没问题。”他确实很自信,心里因为有了一个人而变得充实了,充实的心里蕴藏着自信。孙老师朝他笑着点点头,他有点不好意思,也笑笑,接着转身向行政会计2班走去。
行政会计2班在西教学楼的三楼。西教学楼与教师的办公楼只隔着一个篮球场,离上课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可陈新勇的步子很快,他有些激动,心怦怦地跳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怕什么,不就是新生吗!”想是这么想,心却不大听话,像小孩子发了脾气。上楼的时候,他的喉咙口有些僵,干咳了一下,还是僵。走到教室门口时,几个站在教室门口的男生望着他,很好奇的样子,他更不自在,也许他天性有懦弱的毛病。他心里还没静下来,而且喉咙口麻木,以致走进教室时,竟不敢正眼看学生。他挂好大算盘,捧着教材低头翻着。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很快在位子上坐好。他合上教材,走到讲台后面,先向学生扫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扫过之后他的目光便落在讲台上不肯动了。他想喊“上课”,可喉咙口偏不争气,那么木,他才喊了一个“上”字便喊不出声。他又使劲干咳了一下,咳出来的声音走了调,底下有人笑,笑得他脸发热心更慌。他听不出是男生还是女生笑的,因为他喉咙口的问题还顾不过来呢!“上课。”他终于喊出来了,其实就像和第一排学生说话那么大的声音。“起立!”班长的声音洪亮多了。他抬头看着第一排那个胖胖的喊“起立”的女生,微微一笑,心里热乎乎的还有些感激,否则他还要再喊一遍“上课”。
他以为讲几句话后自己会感觉好些,可是每讲几句话他就必须要干咳一下,只有这样他下面的话才能不被堵在半道上。他本想看着学生讲,然而他的头不是抬得过高,就是垂得过低,学生对他讲课反应如何他无从知道。约摸十几分钟过去了,他的背心和衬衫粘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够可怜的,但仍硬着头皮往下讲。开始时,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笑两声,这会儿教室里竟有人在交头接耳了,他认为不像话,有些气愤,火气加热气倒使他有了勇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不许说话!”嘈杂声戈然而止。他的心突然镇静了,喉咙也滋润了些,他因此自豪,自己毕竟是教师嘛!学生们发憷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来了劲头,用一种不锐利也不太呆板的目光射向下面每一个学生,有那么点威严。嗯?她?他的目光对准了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有一丝惊奇的神色从他脸上掠过,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他慌乱地低下头,看到了座位表,心跳得更快。他再抬头,那双大眼睛正端庄地注视着他。姑娘的眼睛能照射出她们心灵的纯真,而纯真的心灵又使她们的眼睛更明亮。这明亮的眼睛很快消除了他的不安,他不担心刚才的一举一动会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内心的宽慰重新鼓起了他的勇气,他的话不再需要干咳来驱动,而且越讲越顺利。下课铃响时,他朝她望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柔情滑入了心底。“下课!”这一声的进步最大,他心里甜滋滋的,收拾好东西大步走出了教室。
这天的下午,天渐渐被一大团一大团的灰黑色的云块遮盖了,太阳还想挣扎着露出脸再吐些热气,可云团越积越厚,就像要压在这大地上一样,太阳退却了。气压随着云团的增厚在降低,地面上的热量在蒸腾,气流流动缓慢,人们被憋得透不过气来。傍晚时一场大雨倾泻下来,势不可挡的雨柱把地面和房顶打得啪啪作响。转眼间,这雨声汇成了人们心中的喜悦,像奔腾的江水流向全身每一个角落。
夜深了,雨声已变得细小,如情人在低语。陈新勇熄了灯,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合放在胸前。这时心跳得那么有节奏,但是他睡不着。他绕着忆线,越绕越密,最后缠住了他的整个脑。他希望能在这密而不乱的的忆线中寻找最能牵动他的心的一根,于是谨小细微地反复地理啊、看啊、挑的。这根?那根?他有些不能分辨了,这使他为难。索性把那些差不多是的都挑出来,一根一根摆在眼前,有滋有味地逐一欣赏着。
汽车站的出站口。“师傅,辛苦你们了,这么热的天……”像泉水一样沁人心脾的话儿流入心田,哪里还有疲劳之感呢?
车窗旁的倩影。绯红的脸颊在如流水一般柔和的线条衬托中格外妩媚动人,略带几分稚气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像宁静的深潭一样幽深莫测,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唇,令人如痴如醉。娉婷的少女啊,你用青春的火焰照亮了世界,把美好、温馨带给人间。
“谢谢你们了。”一句带着几分腼腆的低语让人心里感到甜甜的。那背影像云、似霞,在宽广的天空中描绘出一幅绚丽多姿的图画。
还有那让他鼓起勇气的目光,蕴含着少女的柔情,那么恬静、专注。那里头有心灵的秘密吗?
这些回忆使陈新勇忘记了疲倦,他用忆线编织成一个美好的希望,抛入心海中,金色的希望随波逐流,然而哪里是岸呢?
这一夜他沉醉于遐想之中而未能入睡,直到天泛白了,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他看看枕边的表,还差五分钟就六点了,可他不想起来,骨头发酸,身子软软的,太阳穴像上足了弦的闹钟一样,脖子有些木,嗓子眼发干。他多希望今天是星期天,一上午躺在床上也无所谓,那该多舒服!他赖在那,闭着眼尽量享受睡眠的甜美,哪怕有十分钟。等他再看表,哦,六点半了。他无法再继续享受,极不情愿地挺着疲惫的身子坐起来。“咳!没办法!”他叹了口气。
天灰蒙蒙的,万物都裹在水汽之中,这使得陈新勇更觉得身上沉甸甸的,腿也不那么灵便,走路时它们总想停下来。他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步子又小又慢,身子不稳,像个重病号。他心想,这副模样让人看了有失自己的风采,或许自己留给别人的好印象会因此丧失殆尽。这是他的弱点,一个不致命但也不小的弱点——虚荣心的强烈。想着想着,他更加感到周身的无力、酸软、沉重。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脑负担加重了。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正谈论着即将开幕的汉城奥运会。面部肌肉膨胀的刘组长挥着手、晃着头,以一个老体育爱好者的身份发表着高见,“我看中国体育代表团拿十块金牌还是有把握的。你们想想,新增加的乒乓球有四块,何况我们的跳水、体操也不错嘛!”“还有射击!许海峰!”瘦弱但对体育颇感兴趣的胡芳老师,睁着大眼镜后面的眼睛补充道。“是啊!”“我们还是有实力!”陈新勇走进来时,几个谈兴正浓的老师都停下来转过头望着他,只片刻,大家继续畅所欲言,并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知道陈新勇对体育最不感兴趣——这在年轻人中是少见的,尤其是男青年。陈新勇不想听他们的那种不伦不类的见解,他认为最外行的人才神经质似地乱发见解,他自己身体虚弱,又缺乏高谈阔论的兴趣,因此格外对这些见解反感。他从报架上取下几张报纸坐在办公桌前旁若无人地翻着,可报上尽是对奥运会的赛前分析、预测及专题报道,他感到头疼,其实是加重了头疼。没想到早晨就这么多令人头疼的事!他放下报纸,伸了一个懒腰,接着看看表,七点二十五了。他记起今天上午没他的课,下午那节课是商业会计1班的,这使他庆幸——今天不必为自我形象的暂时欠佳过多担忧了。有了这庆幸,他身上似乎也比刚才有了那么点劲,听着那些不能顺耳的评论,他心里暗暗笑着。这是带着洋洋自得的嘲笑。自我感觉瞬间或永恒良好的人时常在肚中阴暗的角落里发出这种酸笑。
下午在商业会计1班那堂课上,陈新勇教学方面的天赋开始崭露头角。
他想,自己和这些学生之间毕竟不存在“代沟”之类的障碍,共同语言无疑是丰富的,而且他们之间会有更多的理解。珠算理论没必要讲得那么高深,讲得多用得少,何苦呢?因此他讲了十五分钟的课后便把他的那些所谓的“传奇”倒了出来。
“你们有没有兴趣听我讲我们过去在校时的传奇故事?”
“有!有!有!”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受了鼓舞,满脸堆笑地神侃起来。半夜三更翻校墙,围攻凶恶的老板娘,晚上裤子不脱就上床……他的话是绝对的共同语言,学生们时而听得入了神,时而又哄地大笑起来。到下课铃响时,他和学生们都还意犹未尽,很多学生不禁长叹,他打气说:“好,下回再讲!”教室内一片兴高采烈。他笑咪咪地抱着教材往外走,算盘也忘了拿。
商业会计1班在二楼。出了教室,他低头快步走着,心里还被那浓浓的气氛所感染,脸上的笑收不住,而且越想越高兴,步子更加快。到了楼梯转弯处,一个玲珑的身影猛然映入他因刚才极度兴奋而异常明亮的眼帘。她!瞬间之内,他脸上的笑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凹凸不平的水泥墙被抹平了,然而紧接着脸皮又重重地往下坠,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塑成一副死板的表情。这时,他内心的喜悦完全变成了莫名的紧张,心发狂般地跳个不停,头重脚轻,手心发烫。他的眼珠被钉在了眼眶里,直勾勾地看着她,脚步缓慢得几乎要停顿不前了。她不紧不慢地上着楼,红润的脸上挂着汗珠,眼光平稳并没射向他,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陈新勇走在楼梯中间,两边的空隙窄得通不过一个人。他见她快到身旁了,想让,但行动迟缓,正当向一边挪动时,她已经侧过身很文雅地避他而过了。他突然停住脚步,甩头望着她的背影,粉红色的衬衫,蓝色运动裤,但很快便无影无踪。
回到办公室,他感到身上如释重负一般,只是胳膊、大腿根都比较酸。他倒了杯白开水,坐在桌前,手里捧着杯子呆呆地望着桌面陷入了对刚才那一幕的回忆。她怎么没看我一眼呢?难道她走路时总是不注意别人?是不是她看到了故作没看到?不,不会,肯定不会的!那么……他的脑子此刻就跟浆糊瓶一般。
去吃晚饭时,他口干舌燥,胃火上升,虽然刚才喝了三杯水。从下午起天已明显不如前几天那么热了,但他吃饭时仍感到食堂里很闷似的,没多少食欲。看着周围狼吞虎咽的学生,他皱了皱眉。“陈老师。”一个学生从他身旁经过时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抬头一看,不认识,勉强笑笑。
夜里起了大风,吹走了星星的微笑,漆黑之中风声萧萧,窗户的挂钩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陈新勇躺在床上,心里不踏实,头如注了铅一般。风从窗口吹进来,吹浓了他的睡意,渐渐地他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这晚上一些乌七八糟的梦在他脑中、体内发疯般地蹿来蹿去,他梦见自己淋雨后病倒了,又梦见自己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因为自己和奶奶争吵时把奶奶气得昏死过去,他还梦见自己在学校里和同事闹意见。他头胀血热,心惊肉跳了。
清晨他再醒来时,头仍昏沉,但比昨天早晨好多了,这使他心满意足。他脑中残留着那些令他不愉快的梦影,他不愿去回忆,只想能多一会儿宁静,他越来越感到宁静的珍贵。很多天来,不平静的内心世界里布满了一张张的网,纵横交错,他因此困顿,并且感到疲倦,但他知道他钻不出这些网,而有一张网正是他所眷恋的。
广袤的蓝天中飘浮着一朵朵的白云,风吹得它们浪漫地跑,一会儿太阳被一团云遮住,一会儿光剑又直刺大地……陈新勇的心里也是忽明忽暗。他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前随意地翻着珠算教材,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却仍不经心地翻。下一节课是行政会计2班的。他思索着,思索着几次见到她时她那一举一动究竟隐含着什么。他一直坚信任何事物都内含着特定的意义,但他此刻寻找的那种意义是模糊不清的。心里刚有点亮,一会又被阴暗笼罩,不久又会光芒四射,正当兴奋,无奈又阴下来……虽然他始终处于困惑不解之中,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徒劳和无聊。
上课铃声已经响过,陈新勇正匆匆往教室赶,他心里不再像上次那样紧张,他认为自己已足够老练。虽不紧张,心却摇曳不定,手心里渗出了汗。他急于看到她,想更多地了解她的心里究竟怎样看待他。他从来没这么急,步子飞快,几乎要跑起来,不一会儿,便出现在教室门口。
学生们正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他一进来,叽喳声瞬间便全无。他心里得意地一笑,上次那一嗓子的有效期还挺长。他预感到他必须保持这种威严,他不想在这里讲那些故事,而只能既有威严又要潇洒,把自己本来的风采不折不扣地表现出来。
他走到讲台后面,并不急于喊“上课”,而是从讲台里拿出一块抹布定定心心地擦着台面上的粉笔灰,动作有鼻子有眼,一副老练的样子。大部分学生两眼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一声“上课”,几个男生书本、算盘还没拿出来,正急急地翻着课桌抽屉,算盘珠的噼啪声声声入耳,教室里显得更静。他擦完了,把眼光轻捷地投向她,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并不眨,他心里一亮,然后用冰冷的目光从左到右漫不经心地扫一遍,一句话没说就已经把威严摆出来了。这是一种让人不自在的威严,它的优越性就在于它往往有效,陈新勇心里毫不怀疑这种优越性。
“上课!”这一声清脆得让他自己都感到舒服。“起立!”那个胖女孩子的一声显然逊色多了。陈新勇心里涌出一股自豪感,上次那羞愧的自卑感被他这一嗓子埋葬了。
当同学们站起又坐下后,他开始讲课。他的确有那么一点潇洒,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转身抬手时都恰到好处地控制好角度和速度,移动的步履间尺寸相近,没有学生的匆忙、随意、马虎。他的眼光再也不是过高或过低,也有落在学生脑门或下颌的时候,但对准她时,总是毫不例外地盯着她的眼。每一个学生都听得很认真,他相信是因为他的课讲得好,因而越讲越有精神,越有精神就越感到自豪。每当他陶醉于自己的精彩纷呈的表演时,就禁不住要看她一眼。她总是全神贯注静静地听,而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的目光相触,她并不避开,仍然若无其事地听着。他心里到处是光明到处是希望,那乌云下的阴影已荡然无存。他好像明白了一切,用不着怀疑猜测,那些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是一个崭新的内心世界。
无垠的夜空星光璀璨,群星闪烁着希望之光,幽幽花香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从花丛到树梢,又从树梢远远地飘去;繁枝茂叶在朦胧之中欢快地摇曳,如少女起舞时婀娜多姿的身影,还不时传来沙沙的低语声……这宁静的夜是美妙的。
小屋里悄然无声,陈新勇入睡了,一个五彩的梦又缓缓地飘出来。
和煦的阳光斜射进陈新勇的小屋,在东面的墙上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光辉。他端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唐诗集,他喜欢浪漫的抒情诗,既钟情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也陶醉于卿卿我我、恩恩怨怨。此刻他似漫步于仙境一般,痴痴地低吟着。“快,快来呀!这块场地空着!”小屋前的羽毛球场上传来一个少女惊喜的尖叫声。他醒了,从诗境中苏醒过来。“快来!快来!”是她!他的心突然一颤,血又沸腾了。他不顾一切地把书扔在桌上,站起来,向窗外望去。
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眉梢一挑,心突突地跳。他转身向门外走,只两步又停下,眉头紧锁,犹豫起来。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坚定地向屋外走去。
他立于她身后四五米的地方定睛望着她们,对面的姑娘好奇地向他瞟,把球打飞了。她不高兴地撅着嘴回身去捡,看到他,满脸惊奇之色。他只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并没有笑。她一惊之后,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温柔地叫了声:“陈老师。”他也一笑,低低地说:“打得真好。”她没再说什么,捡了球转身继续打。他仍站在那出神地看。
她们脸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淌。“太累了,不打了。”她望着到界外去捡球的同伴懒懒地说。“那咱们走吧。”同伴捡了球向她扬了扬手。她转过身微笑着对他说:“陈老师,我们走了。”“噢,李小青,我有事跟你谈。”她好像早知道似的,爽快地说声好,然后扭头对同伴说:“你先走。”
小屋里格外清静,几件家具都很懂事一声不吭,东面墙上的白光依旧耀眼。他和她并肩坐在床沿,他凝视着她,她微微地低着头,眼里充满柔情地看着摆在腿上的手,嘴角挂着一丝含羞的笑。他心潮澎湃,想敞开心扉把心里话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却又激动得说不出来。她也想说什么,可是头刚抬起很快又低下去。他们在寻找,他们在等待。最后他那千言万语浓缩为三个字:“我爱你!”他说完心狂跳起来,像被惊涛骇浪击打着。她……然而——他醒了,在不该醒的时候突然醒来。那是一个没有结果的遗憾的梦。
他揉着眼望着四周。屋中的一切被黑暗笼罩着,没有阳光,没有她,自己也不是坐在床边。他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梦。他回忆着,寻找着那些美丽的梦影。他记得她坐在床边想对自己说什么,可没说。他苦思冥想她会说什么,但无从知道,只能任凭无端猜测。他想到自己在梦里说的那句“我爱你”脸就发热,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坚信“我爱她”。这是他的爱。他真的爱她吗?爱她什么呢?除了她的美貌和文雅的气质,他还根本不了解她。这种爱如同过眼云烟,并不持久,然而他丝毫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这种爱是热烈的、执着的。他感到心在燃烧,血在沸腾。于是他无法再入睡。
早晨七点半,基础课教研室里业余体育评论员们仍然孜孜不倦地品头论足,用词都非常正统,这是几天看报纸的结果。“中国足球队还是要走边,沉底传中,靠柳海光在中路抢点头球破门。”“唐尧东的远射也还很有威力。”“我看我们在整体攻防上还有漏洞,进攻与防守衔接不紧。”……陈新勇的神经受了刺激,他本可以用嘲笑来麻痹受了刺激的神经,但他笑不出来,精疲力尽,头昏脑胀,在肚里笑一下也要耗神,他无能为力,只好忍。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当他感到神经必须放松一下时,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朝阳已高挂在天,它过于热情,缺乏温柔,不断渗出的汗增添了他的烦恼。八点钟时陈新勇又坐在了办公桌前。这时办公室里只有他,宁静的气氛使他过于疲劳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放松。然而他的胃里滚烫,四肢无力,这是因为那种感情让他热血沸腾。多么热烈的爱。精神恋爱的伟大值得人们去赞美爱。陈新勇正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但他仍然可以去赞美爱的伟大——精神上的富有是生命的主导力量——只是暂时他做不到。
在疲劳的时候喝茶是有益的,陈新勇对此有充分的理由。他啜着茶,精神逐渐恢复,有了精神反感到无聊。他找了本小说在看,脑子却在寻梦。那些残缺的梦交织在一起,但他有耐心,慢饮慢找,在梦幻中自我陶醉,享受着精神上的富有。在悄然之中,有的出现,然而有的消逝了。
九点。“小陈。”当校医务室的王彩英大夫笑眯眯地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仍呆呆地在梦中转。不知是这一声过于亲切,还是陈新勇转的圈子太大,他竟没反应,左手撑着头,目光呆滞地望着桌面上的书,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雕塑。“哎呦,这么认真。”王大夫的笑脸更圆了,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却仍不失亲切感。陈新勇清醒了,那双痴呆的眼一抬起,便毫不犹豫地把笑挂在了脸上,因为没有充分准备,这张笑脸显得极不自然,傻样儿。“小陈,忙着备课呐!”王大夫说完把目光投向了桌面上的书。陈新勇这时反应飞快,那双手灵巧地把书向边上一推,紧接着起身,“不忙不忙,您有事吗?”王大夫仍是一脸笑,“如果不忙,帮我个忙。医务室采购了四箱药,请你帮我搬到四楼仓库去行吗?”“这……那好吧。”
医务室在一楼。陈新勇跟着王大夫进去时看见地上的四个大纸箱,他又皱起了眉,身上没劲,而这几箱药无疑是额外负担。“我们一人搬两趟,行吗?”王大夫的语调是足够客气的,陈新勇没有拒绝,抱起一个箱子就走。刚上几个台阶,就喘粗气,这活真难为他了。幸亏这楼只四层,到了仓库门口,他把箱子往地上一放,长长地吐了口气。王大夫哼哼着走过来,“小陈,歇一歇。”陈新勇急着要去搬另一箱,王大夫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小陈,辛苦啦。”陈新勇不开心,这会儿脸显得有点长。
几个箱子差不多重,陈新勇这一次觉得箱子重了许多。他的神经紧绷,两只脚不听使唤,老是找不着台阶,他不得不偏过头看着脚下,害怕脚一滑栽了跟头。真是不走运,他的手一滑,箱子竟掉了下去,随着箱子落地的声音,他的心一颤,脑袋像遭了重击,站在那不知所措。
中午的太阳没有丝毫的倦意,它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在中午兴奋不起来。陈新勇吃过午饭就静静地躺在了床上。他的身体被疲倦紧紧包围着,动弹不得,而他的脑如同在天空中飘荡,记忆在黑暗之中越飞越远,很快便消失了。
当陈新勇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天上了。糟了!他急急地去看表,心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头有些晕,却不想再睡,下了床,走到窗前,窗外的羽毛球场上空无一人。他想起昨晚梦中的情景,心有点颤,看着眼前静静的球场,心底涌起起一股孤寂感。他不再回想那梦,又觉得无聊,就决定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像往日一样,看书看报的人很多,也依旧那么寂静。陈新勇推开门径直朝杂志架走去,这些天的报纸使他感到厌倦。这里的杂志很多,他向来爱看电影杂志,而今天一本《中国妇女》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找了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之前,两眼向前一瞟,在这瞬间之内,一个蓝色的背影把他的目光锁住了。他站在那思索着,看见她左边有两个空位子,便走了过去。为了不使自己的心跳得过快脑血管负担过重,他没有选择紧靠她的那个位子。坐下来之后,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在面前的杂志上了,尽管刚才他还想看个究竟。陈新勇的眼珠一向很灵活,因此他不用侧过脑袋就能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甚至她的目光往哪移动心里都有数。她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画报,平稳的目光在画报上移动着,有时会停在某个画面上久久不动,翻动画报时动作文雅。看了很久,陈新勇的眼珠发酸,他把目光转到《中国妇女》上,却没心思看,只想着右边的她。随意地翻了一会儿,正当他想把眼珠向右转,一个男学生坐在了他们之间的那张空位上。陈新勇偏过头去看这个不受欢迎的家伙,白皮肤、大眼睛、浓眉毛。他心想,这家伙可能盯上她了,看那样子,是个风流种!嫉妒感使他心神不定,他的眼珠这下盯上旁边的这位了,他要看看这家伙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还好,没那种迹象!
夜的手很温柔地抚摸着大地,大地沉睡了。陈新勇的梦在宁静的夜里游荡。
一条小路在柔和的月光下向远方延伸着。陈新勇和李小青紧偎在一起。“你真的爱我吗?”李小青抬起头,用渴盼的目光望着陈新勇。陈新勇的双臂紧搂着她的腰,他的眼充满深情地凝视着李小青那双在月光下更显得温存的大眼睛,“我对你的爱燃烧着我的整个灵魂,我的灵魂是伟大的,这爱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李小青的双臂搭在了陈新勇的肩头,陈新勇的手抚摸着她的背,低下头去……突然,一阵急促的排尿感和随之而来的极度兴奋赶走了那梦,他醒了。
醒来之后,陈新勇渐渐地感到身体酸软无力,他并不因此莫名其妙,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尽管睡意再次袭向全身,但他的发达的脑神经继续兴奋。这一次他没有去找那梦的影子,而是决定应勇敢地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慕,他在想如何才能潇洒自如地去向自己心爱的姑娘求爱。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拿不定主意。经过他不断努力,最终决定:给她一个纸条。这种求爱方式算不上潇洒,但他认为这样比较稳妥。陈新勇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
怎样把纸条交给她呢?这个问题同样使他为难。他想起明天上午有行政会计2班的课,于是心中豁然开朗。他急不可待地下了床,打开灯。写什么呢?他趴在桌边,爱的潮水击打着他的心扉。对!他写道:
李小青:
你如清泉汇成我心中的爱河,这河水是永远奔流不息的,它滋润着我的心田,使我的青春比春天更美好!
我爱你!
陈新勇
朝阳伴着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
行政会计2班的学生领教了陈新勇的懦弱与威严,今天则又感到诧异,这位教师威严的面部表情被和蔼可亲的微笑代替了,而他的嗓音似乎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清脆而又柔和,这一切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同学们,其实你们不必深究理论上的东西,珠算全靠勤练,从最基本的练起。今天这堂课你们自己练习基本指法。若需要我帮忙,尽管提出来。”尽管这种变化减轻了学生们的精神压力,但没有谁敢怠慢,算盘珠哔哔叭叭地响起来,响声越来越密集。
陈新勇迈着轻盈的步子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从前到后,从这排到那排,有时在某个男生或女生身旁停下来站一会儿,而且会很热情地辅导一下怎样拨珠。两次从李小青身旁经过他都没停下来,但每次他的目光都稳稳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看上去很轻松,心里却不免紧张。当第三次经过她身旁时,陈新勇果断地站住,眼睛盯住李小青拨珠的手指。大约半分钟过去了,李小青仍在不停地拨着算盘珠,陈新勇迅速伸出左手指向她的右手,嘴里冒出一句:“手指再放松一些,不要使那么大力气。”一张叠成五分硬币大小的纸条落在了李小青的右手边……
回到办公室,陈新勇的大脑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当时只是一怔,没碰纸条,也未抬头。咳,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多好!袁可莹看到了那纸条吗?距离太近了!但愿不会。她心里会怎么想呢?看她表情她好像很平静。你如清泉汇成我心中的爱河……这词句不算差吧?她要是爱好文学就好了。可是这会不会是误会呢?见过她六次了,就算其它五次不能说明问题,可那天那堂课上,她的眼神……就算她过去没这意思,向她求爱也无妨!
晚上躺在床上,陈新勇仍在回忆思索,但这时他无法抗拒疲倦在他身上缠绕,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晚的梦又是奇异可怕的,他的肉在跳!
第二天上午,陈新勇坐在办公桌前有滋味地品着茶,茶的神功妙用再一次使他信服,一杯茶进肚后,他的大脑又能不受干扰独立工作了,虽然结果如何还不知道。
中午去吃饭时,陈新勇有些无精打采。尽管教师买饭菜的窗口前秩序井然,但十米之外学生队伍中传来的嘈杂声使他食欲更不振。他买了饭菜向餐桌走去。李小青!陈新勇看见李小青迎面走来,挺直了腰。李小青也看见了陈新勇,但那目光一晃而过。走到李小青面前时,陈新勇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他希望能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笑意,然而李小青的目光是投向卖饭菜的窗口的,她的心里似乎只想着饭菜,似乎陈新勇根本不存在。陈新勇的心受到了挫伤,那微笑扭曲成一种痛苦的表情,然而失去的不仅仅是微笑,他觉得美好的一切再也不属于自己。
下午,陈新勇走进商业会计1班的教室时,他的心仍沉浸在痛苦之中。这个班的学生简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竟然有六七个座位是空着的!陈新勇怒火中烧,他把几本教材往讲台上一摔,发泄着愤怒:“不想来就滚回家去!没人求你们来上课!……”学生们目瞪口呆,第一堂珠算课上的兴高采烈将永远不属于他们。
夜色朦胧,天上的星星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陈新勇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胸中除了痛苦、愤怒、不解,已不再拥有其它一切……
老成
写于1991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