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潮潮地湿湿，余光中的《听雨》犹如一曲小珠落玉盘般令人心旷神怡。岛城的雨天，窗外一片朦朦胧胧，城区的雨天，即使静坐在阳台上，也很难听到雨打芭蕉的乐音，如果有幸能够时而看见几滴坠地的雨丝已是万幸。

喜欢听雨，喜欢独守一份宁静，听雨打窗帘。

整天日出日落，时时刻刻，又是晴空灿烂，阳光耀得刺眼，灵魂忙得乱窜。

难得一次的阴雨加宁静，真的不想错过，真的想趁机疏懒一下，让一切的风尘随雨水沉淀。

望着窗外，兰儿有些木然。一股忧郁的空气笼罩着她的眼眸。

“下雨啦！快点下雨吧！我已经盼了好多天了。下一场大雨。”旁边的小慧兴奋地喊着，显然还是一份天真烂漫的童真。

雨渐渐的大起来，大理石地面上已经有了云云散散的一层积水，细密的雨点溅在上面，整个地面如同一张不安分的渔网。偶尔，有路过的人们，从街道上穿过。如同飘过的浮萍，匆匆忙忙，星星点点，平添一股生气。

兰儿慢慢地从椅子上腾起身，拿起还没有纳完的鞋垫，懒散的绣了起来。鞋垫上的图案已经成型，毛茸茸的小熊猫正在玩弄几枝竹子，熊猫圆滚滚的肚皮凸显了出来。从十几岁起，兰儿就跟母亲刺绣。如今已时隔二十年了，同样的针法，不一样的图案，同样的双手，不一样的力道……

（二）

二十年前，李家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父李洪德不说是德高望重，那在前村后店也是备受尊敬，百姓家有什么大事情，他无一不在场。家中开着染坊，经营着四百亩田地。大伯习得一身好武艺，打打闹闹，趴下十几个不在话下，父亲是个书呆子，虽没有习得一官半爵，书倒是读了不少，一有闲暇，适逢天气晴朗，父亲就会让伙计搬出他的太师椅，一本正经地说起书来，惹得一家老老小小围着一大堆。每逢这时母亲都会努努嘴，对兰儿说“你爹，又疯癫起来了！”

兰儿微微动了动，捋了捋绿色丝线。

那个时候，兰儿还是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因为在堂兄弟姐妹当中，属自己最小，又很乖巧听话，所以深受祖父的喜爱。

在那个年代，祖父家里，男女还是有别的，所以吃饭的时候祖父总是带着家里的男丁在堂屋的大桌上吃饭，而祖母则带着女眷在西屋的小桌上吃饭，祖父桌吃的是白面饼子，祖母桌吃的则是玉米饼子。家里几个姊妹中间，也只有自己时常有机会跟着祖父一起吃饭，因而惹得其他姐妹对她吹胡子瞪眼。

想到这里，兰儿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只是，繁华落尽的实在是太快，一切尽是过眼烟云。

先是祖父过逝，打土豪斗地主的风暴越来越近。兰儿家算不上大户的地主，最多不过是个富裕的中农，中农归中农，虽说是老百姓的人，不用剃阴阳头，不用上街游行，只是土地还是要出交的，染坊也该充公的。转瞬间，像是龙卷风在此处打了个转，尘土落叶便被扫了个空。随之而来的便是无休止的分家，这真是一场噩梦，现在想想还是有些让人发颤。院子里，梧桐树下，一家子人围成一个圈，沸沸扬扬，小麦几斤，暖瓶几个，筷子几把……平均分配到两家的口袋里，只是那孤零零一个的茶壶、米缸怎么办？大伯要米缸，母亲也要米缸。大伯凭着自己的一副好身手，灵敏地画了一个圆弧，就把缸拎到了自己身后，母亲上前抢夺，哪是大伯的对手，一个闪身蹲在了地上，母亲开始大哭，从来与世无争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嘿嘿一笑，拉着母亲“好了，他要就给他就是了。”一句话将母亲所有的怨气都都撒在了父亲身上。后面的事情，兰儿已经不能够知道了，只记得哭声、骂声，各种吵闹声交杂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红的、黑的、黄的、绿的，光怪陆离的交织在一起。大伯打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倒下好久没有爬起来，摔碎祖父的茶壶，打碎了油坛子……

（三）

“慧儿，该温习功课了，不能整天贪玩。”

“我就玩一会儿嘛！”

“又不听话了！”

“奥，母亲，那些功课很是无聊，我不想学。”

“我想学刺绣。”

“刺绣有什么好的，念书才是最重要的。”

“慧儿乖！念了书你才能像子君姐姐一样，看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好吗？母亲出去过吗？”

窗外，雨依然淅沥沥的下着，兰儿没有回答。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兰儿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坏，兰儿也无从知晓。只是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对它有着一股渴望，她想知道。

分家之后，兰儿家一日渐不如一日，成了地地道道的贫农阶级，父亲还是老样子，依然茶余饭后坐在院子里左摇右摆地讲他书中的故事，直到队里每家每户的搜缴古书籍，父亲的藏书一日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语录。此后父亲不再讲书，他一生不响地坐着，目光凝滞。母亲还是奴仆一般，鸡叫起床，星夜入梦，从早到晚操持着一家的吃喝拉撒。她的小脚越来越不足以支撑柱七尺之躯，步子挪地越来越小，颤颤巍巍，深浅不一。她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为一些无名小事莫名其妙的动气，一动气就要不舒服，躺在炕头上呻吟几天。她的视力也越来越差，经常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穿半天的针孔，经常将盐拿成白糖……

母亲临终前，兰儿嫁给了远方的表哥。对于这位表哥，兰儿知之的甚少，只是小的时候一起玩过几次，不过也是影像模糊。新婚之后，表哥告诉自己他马上就要去参加革命战斗，说话的时候，脸上散发着光芒，他欣喜地告诉兰儿，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命很快就会当家作主。这一切，兰儿并不懂，也没来的及知道，表哥就离开了。不过，她很是欣赏表哥，他总是那么热情，充满活力，清脆的声音，健壮的体格，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兰儿好想了解他的世界，她在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到来，大概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吧……

她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他还要多久才能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很快就会回来。

岛城的雨天，如同温柔缱绻的情侣，细雨如丝，藕断丝连，难舍难分。每当这时，兰儿会停下一切恼人活计，安静地坐在窗前，针线穿梭，绣起刺绣，聆听雨打窗帘，等待久违的伊敲月下门……